又开始磕了。舊文不補,因為也不知道要補哪兒去。
眼淚流乾就不會再愛你。
曾經的護理師。

一刀(一~十二未完)

碎:


 


他做梦了,好像沉在一个潭子的最深处,水草像灵活的触手紧紧地缠着他。周围漆黑一片,但他觉得到处生机勃勃,甚至有点喧闹。他做惯噩梦了,这样一个意外的梦让他很舒服,一时间不想醒过来。


他忘了那是在水底,过了一会,他窒息了。


 


薛之谦惊醒了,浑身湿漉漉的,倒像真的刚刚从潭子里爬出来,身上的风衣没换,腰上的伤口又黏又疼,没有人包扎过。


他仔细回想了刚才的梦。那漆黑一片的喧闹,说不定是地缝的魑魅魍魉,他居然这么喜欢。薛之谦一向觉得鬼神亲切,比人简单,比人干净。他干多了死神干的勾当,和快死的人呆一起久了,偶尔觉得自己快要晒不得太阳了。


“哟,您醒啦。”


声音年轻得像少年,接着扔过来一个捆着圈白布的医药箱,薛之谦打开,是件衬衫,“自个儿洗洗澡把伤裹了呗。”


“谢谢。”薛之谦说,一开口才发现嗓子哑得厉害。


“这还跟我说谢谢那,”侦探靠在门口说,“那我要是刚刚帮您裹了伤是不是就成了您再生父母啊。”


薛之谦问:“卫生间在哪?”


侦探伸手比了比,没介意薛之谦不回答他的问题:“出门儿往右。”


薛之谦摇摇晃晃站起来,拖着虚弱的步子往门口走,一身黑衣裳,那些该往下淅淅沥沥滴的水都没了,只剩下一身潮气,活像离开水快死了的水鬼。侦探仔细地打量着他,藏在袖子里握刀的手松了松。


 


薛之谦站在浴室的花洒下面,无端的心慌。


他感到不安全。他不知道这间屋子在哪里,几楼,几厅几室,有没有阳台,房间有没有锁,布局如何;也不知道窗外有没有水管可以攀爬,窗户上有没有防盗网,厨房里有几把刀,那个人的身上又有几把。侦探刚刚刀子一样审视他的眼神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割着,他感觉头疼。


“您到底洗还是不洗啊。”


薛之谦沉默着,没说话。


侦探直接把门开了,薛之谦锁了门,但侦探几秒钟就打开了。薛之谦还没来得及警觉,侦探从他旁边过去,伸手打开了花洒。


冰凉的水淋下来,一阵阵的眩晕。薛之谦盯着侦探看,扎眼的绿头发,松松垮垮的衣服。他不该关注这些东西,他该关注对方没有保护的脖子和瘦削的身板。


“您还有劲儿吗?”侦探调着水温,淋在额头上的水变温了一些,“您要是没劲了我也不会帮您洗的。”


他转了转身,撞上了薛之谦明显涣散了却盯着他看的眼神。


他蹲下身用手背碰了碰薛之谦的脸:“您发烧了。”


薛之谦没回答他,呼吸炽热凌乱,眼睛依然盯着他,迷茫的玻璃一样的瞳仁不知道在坚持些什么。侦探解开他风衣扣子,帮他把湿透的上衣脱了下来,薛之谦蜷了蜷,微微地发着抖。


“水调好了,剩下的您自个儿来吧。”


薛之谦点点头。


他没办法接触对方那种街坊领居一样的温度,他在黑暗里走久了,一看见光亮就畏缩。


 


侦探等得快发毛的时候,薛之谦从浴室里出来了。


他本就长得清秀,穿着白衬衫,头发湿漉漉,低着头,看上去乖顺得很,没有一点杀人魔的样子。


“嚯,您这伪装真是天生的,怪不得别人抓不着你。”侦探由衷赞叹,“您往街上一站,谁想得到您是个杀人魔。”


“我不用伪装。”薛之谦哑着声音回答,“我不上街。”


侦探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漆黑的井水一样的眼睛,干净透明,没有生长水草,也没有鱼的扰动,再仔细一点看,井水的深处是冷的。


兴许结了冰,兴许封了鬼。都不是别人能碰的。


“您眼睛真好看。”侦探说。


薛之谦太不像一个杀手了。一个杀手不该胆小,不该不设防,不该神经衰弱。但那确实是一个杀手的眼神。


他抓过不少杀人犯,但那些人都叫连环杀人案的犯罪嫌疑人,有疯子,也有偏执狂,还有胆小鬼。只有一直以来仪式得近乎刻意的薛之谦被人们带着畏惧充满传奇色彩地叫做杀人魔。


 


 









 


“我能,”薛之谦低头喘了口气,“躺着歇会吗?”


侦探打量得过分仔细的眼神收了收:“行行行!您病了您是大爷,到时候您病死在这儿了我拿不到钱咱俩都没好处——您要破伤风针吗?”


薛之谦流露出一副觉得很烦的样子,扯了扯被子,然后把枕头挪开,躺下了。


侦探一看就没怎么照顾过人,挠了挠头,最后只给他递了一杯热水。薛之谦接过来双手捧着,没喝。


“您怕我下毒啊?”侦探歪头。


薛之谦下意识地想反驳,又想不出合理的解释。他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又闭上了。侦探没在意他的尴尬,伸手把杯子接过来喝了一口。“您瞧,没事儿吧。”他看着有些无所适从的薛之谦,语气随意,“您介意不,要是介意我给您换个杯子。”


薛之谦摇头,把杯子接过来喝了一口。


“你眼神真好,”薛之谦说,“你一直在观察我。”


“我对您可感兴趣了呀。”侦探笑眯眯的,“您对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您都在这儿这么久了也不问问我的名字。”


“你叫什么名字?”薛之谦问。


侦探开心地打了个响指:“在下张伟——京城人送外号大张伟,您叫我大爷就成。”


薛之谦说:“神经病。”


张伟乐了:“我哪儿神经病?”


“哪儿都神经病,”薛之谦说,“你好不容易抓住我,不赶紧交给你金主,留着干嘛?”


“哪能啊,我活这么多年头一回见杀人魔。”张伟摆出说书的架势,“您不知道自己有多传奇呀?全世界那么多杀人犯,就管您叫杀人魔嘿,您这一朝把大家带回柯南道尔的书里,不觉儿自己倍儿厉害?”


“再厉害也是杀人犯,你跟别人提我试试,有谁不怕。”薛之谦实诚地说。


张伟啧了一声,表情严肃起来:“我可没见过您这么死脑筋的。”


“搞清楚,薛老师,人家对我的要求是比警/察更早逮着您。那人家抓您的目的——可别怪我没提醒您,”张伟说,“到时候把您器官卖了您都没处哭,阎王爷都不搭理您。”


薛之谦问:“你怎么知道他死之前卖器官?”


张伟盯着他看,时间久得薛之谦心里发毛。


“我跟您真没的聊。”张伟用吕洞宾的语气说。


薛之谦随意地笑了笑,张伟见到他以来还没见他笑过,眼睛弯弯的,像一座桥,睫毛筛出的光柔和多了。比那通缉令上好看多了,张伟想。


“您真没想过要跑啊?”张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他接的单子多了,有逮到手的下一秒就敲上来一棍子的,有吓得屁滚尿流的,有释然地笑的,有恶狠狠地追问金主是谁的,薛之谦这样的,确实没见过。


薛之谦低着头:“我没有能去的地方,跑也没意思。”


“那您有想去的地方不?”


薛之谦回想起那个水潭深处的梦,有些恍惚:“我想回水里。”


张伟一愣,还真是个水鬼。


“得,您这梦想我也没法帮您实现了。”张伟拍拍手,“您还是好好睡一觉,说不准您人生中的最后一宿是在我家床上过的。”


薛之谦没回答,往被子里滑了滑,被子盖住鼻子,呼吸闷闷的。


“我得落锁……您没意见吧?房间里头有厕所,您要是退烧了像冲个澡踹两下门就行,我听得见。”


也不知道薛之谦听到没有。


 


第二天张伟把门打开的时候,薛之谦正靠在窗边看着楼下。


他确定薛之谦是没想过逃跑了,他锁了门,但故意地没锁窗。


“走呗。”他说。


薛之谦回头看着他,眼神温顺。张伟走过去顺着他的眼神看了看楼下:“看出来啥没?您回头要是后悔了想逃,别回您那水里了,来我这呗。”


“我来找你干嘛。”


“您要是跳水没死多麻烦啊,来我这儿我还能帮把手,您跳水的时候顺手把您炖了。”


薛之谦低头笑了笑,张伟捞起他一只手腕用手铐铐起来。薛之谦的手腕很细,常年不见阳光的白皮肤下是青色的血管,握上去手感居然有些柔弱。张伟想象着这双手里握着同样柔软的绳子索人性命的样子,心里无端的有些痒,有点想被这样的手握着绳子缠住。


“走呗。”他又说。


 


“遇到你之前我只接触两种人,”薛之谦说,“死了的和快死了的,你是第三种。挺好的。”


“给个形容词儿呗。”张伟说。


“什么?”


“死了的,快死了的,”张伟说,“我是怎样的?”


薛之谦转头看着他,没思考很久:“暖的。”


“巧了,我马上带您去见第四种。”张伟笑了。


通道尽头,站着四五个人。其中几个是保镖,围着一个穿西服的。


 


张伟微微低下头,含着笑,在薛之谦耳边一字一句说:“——他们是冷的。”


 


张伟能感到薛之谦有点畏惧,小孩儿怕过独木桥那种。他站在薛之谦斜后,带着薛之谦往前走,就像押送。


“您要的人儿,”张伟说,“知道他最厉害就是手里一截绳子,费劲给您找了个手铐。”


“很好。”对方说。


那声音确实是冷的。对方的眼神一直落在他身上,薛之谦被盯得浑身僵硬。那眼神像涂了毒的刀子,不仅锋利,危险,还麻人。


“钱。”张伟说。


对面看上去像保镖的人扔过来一个黑箱子,张伟掂了掂,另一只手在薛之谦背上一推,薛之谦向前踉跄了几步,就被对方的保镖狠狠地按在了地上,肩膀和膝盖生疼。


“名不虚传,以后有什么指教还请卖个人情。”


“不敢。我可从来不跟人谈人情。”张伟痞痞地笑,“这东西沾上了麻烦,还是谈钱实在。”


薛之谦垂着头,刘海儿把视野遮住了,他没看见张伟是怎么走的,心里感觉有点遗憾。


毕竟那可能是他在世界上认识的最后一个朋友了。


那个声音冷硬的人站在他前面,薛之谦从自己垂下的刘海间看到一对做工很好的皮鞋和整齐的裤脚。保镖把薛之谦的下巴抬起来,薛之谦没反抗,抬得很顺从。


“你想过你会有这一天没有?”他问。


“我从不想以后的事。”薛之谦回答。


对方挑了挑眉毛:“连死都没想过?”


“这个想过。”


“是怎样的?”对方很感兴趣。


薛之谦没回答。


“不愿意说?”


“没意义了。”薛之谦说。


对方笑了,天性霸道的小孩抢到玩具的笑容。


“聪明。”


 


 











 


张伟看着面前的四五个人,没染张扬的发色,没戴夸张的首饰,没拎恐怖的武器,服饰不夸张,眼神不露骨。看上去除了比普通人阴冷一点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但他们身上的衣服很多口袋,里面藏着毒品和昂贵得骇人听闻的烟,腰带上别着蝴蝶刀和刻着凶狠血槽的匕首,四五个人而已,站位却众星拱月。这是成熟的黑帮,再不济也是成熟的黑帮的小弟,至少有了黑暗的秩序和表面的稳重。


这样的人比五大三粗的混混更难对付,就像智慧的猎手可以单挑几百公斤的棕熊。张伟悄悄地绷紧了身子,眼神流露出不带挑衅的平和。


“有何贵干?”他问。


为首的问:“薛之谦是你逮住的?”


张伟一愣:“没错儿。”


“替谁办的事儿?”


张伟一瞬间就明白了这群人堵他是干嘛来了。


薛之谦是谁啊,他的名字普通人听了害怕,警察听了闹心,私人侦探听了跃跃欲试,黑帮和混混听了肃然起敬。这么个人居然被张伟抓起来了,没人会信张伟是在薛之谦摔了一跤还正好扑在他身上的时候抓住他的,与其相信张伟是个谐星还捎带上薛之谦捧哏,还不如相信张伟是真的有本事。


——如果张伟是替警察办的事,下一秒他们腰带里的刀就该拔出来了。


“他前阵儿弄死那高官的弟弟。”张伟说。


几个人松了口气,明着暗着相互交换着眼色,张伟绷着的劲却慢慢卸下来,薛之谦被那人拿走也三天了吧——张伟有些莫名其妙地想念那张白白的脸,他还活着吗?


 


薛之谦数着隔栅窗里筛出的光照出来的冷白灰尘。


其实屋子里有灯,但他刻意地没开。三天来对方没把他怎么样,估计忙,或者还在考虑手法——除了没给他饭吃。


早年落魄的时候他也试过好几天不吃饭,能活下来,但不好受。后来熬得多了,落了病,再没有这么折腾自己过,被追杀的时候,被迫当藏头乌龟的时候,唯一不敢做的事情就是不吃饭,猛地被人饿了三天,胃里早就疼得没了知觉。


门外走廊里来来去去的脚步声听了三天,没有一次是停在门前的,薛之谦连沉重呼吸的力气都没了,反而希望那个人赶紧来,踢开门或者不急不缓地打开,给他个了断或者冰释前嫌,虽然冰释前嫌的可能性基本没有。


薛之谦发现,在自己没注意到的潜意识里,还是有那么一点想要自己活下去的。


缺水,他嘶哑地咳嗽起来,张伟给的白衬衫上溅了吐出来的血点儿,脚步声又响起来了,像哄骗小孩子的故事里,那些会闻声而来的什么东西。


他暗暗地期待了起来。


 


张伟翻了翻笔记本,像是鬼使神差,这次完成任务后,他没有把那个人的联系方式烧掉。


像是宿命在鼓舞他,煽动他,那感情介于为什么这样和果然该这样,纠结出被虐待的痛快。


他得静下心来,仔细地想想,想个好理由,去见他。


 


门开了。


薛之谦被走廊里炽白的光晃得看不清东西,他本能地感觉危险降临了,但无力躲开。刺激之下本就虚弱的身体好像一瞬间崩溃了。


……原来传说都是在骗人,走马灯根本没有,恐惧也无从说起。那么遵从他内心的意志,确实有一个人,他们认识不久,但死前想要回忆一下……


 


 











 


走进来的人脚步很轻,带着一种鳄鱼眼泪一样的关切。薛之谦眯着眼睛,放弃了看清对方的脸,垂着头沉默,压抑着痛苦地呼吸。


那个人带着橡胶手套,所以他抬起薛之谦的下巴的时候没有激得他一抖,而是感到一种黏腻的凉意。他感觉到对方用一种验尸一样的手法检查自己的身体状况,这让他很不好受,随后是仪器的滴滴声,也有可能是在电子设备上记录什么东西。


薛之谦感觉自己的眼睛稍微适应了冷白的光,但不打算睁开眼睛。隔着眼皮能看到灯下人影晃动,影影绰绰,还能看到眼皮上的血管,视网膜上斑驳的色块,他快要睡着了,也有可能是要昏过去。


手背上刺进一截针头,冰凉尖锐,薛之谦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也许是葡萄糖,或者氯化钠,或者一针某种毒品的水溶液。他随意地在脑子里列出了几种可能性,没心思去追究对方是想留着他有别的用处还是想一针药搞死他。


他突然惊异于自己思想的随意和泛滥。


薛之谦蓦然地陷入了某种怀念。他本来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但杀手不能是一个天马行空的人。从决定杀第一个人的那天起,薛之谦很久没有胡思乱想过了,不敢也不能,看见拧巴的管道第一时间也不是去吐槽了,谁知道一场梦过后,那些胡思乱想会被润色成什么。


那个人走了。那一针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让薛之谦觉得有些难耐的难受,他终于失去了意识。


 


张伟最后一遍在脑子里过了稿子,摁下了拨号。


嘟嘟声简直折磨人,张伟从来没这么讨厌过这声音,不是因为就要去见薛之谦,而是因为即将撒一个人生中最危险的谎。电话终于接通——“您好。”张伟说。


对方的反应还算平和。“我有件事儿想跟您商量,不过我得先问一句……前几天帮您逮住的那人,还活着吗?”


他紧张地期待着答案。


“是这样。您也混过这一行,大家暗地里都有些规矩——薛之谦以前替一位干过活儿,知道些事儿,他就这么被做掉那位实在有些不放心,知道您信得过我,想托我给他说几句话。您看是能不能答应?”


他从来没这么小心说过话,电话对面那人涉黑涉毒还洗钱,公司明处暗处都经营得漂亮。他要是想弄死自己,想替他做事的枪手上赶着趟也有二十好几个。


“那得看您,您要是想小心些,我进那屋前把全身衣服都换了也没问题,搜身也随您便,带个话而已,带上脑子和嘴就行。”


他眼神沉了沉。脑子确实要带,因为要编谎话糊弄那些人,还要编排语言劝薛之谦。


“——那行,一切听您。谢谢您的方便。”


挂了电话张伟忍不住笑,不就是见了一面儿吗,至于怎么牵肠挂肚吗,出息。


 


长长的通道,左右都走着沉默的人,顶灯一盏盏亮了,长久都没灭。


对方到底没让他换掉一身衣服,但也严格地搜了身。进门前那肉盾一样的保镖终于头一回说了话,说老板知道有些事不能让别人知道,让他们别跟进去,房间里也没有监控,请他放心。


张伟轻声说了谢谢。


他有些紧张。


 


张伟没想到薛之谦醒着,眼神还算清明,但是脸色白得吓人,衣服上全是血,一点的一片的都有。走进看才发现那衣服是湿透的,都是他出的虚汗。


“我来瞧瞧您,薛老师。”张伟含糊地打了招呼。


薛之谦从他进屋起就看着他,明镜似的眼神,张伟想了想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


冰凉一片。


薛之谦飞快地向后缩,拼命躲避他的触碰。张伟看出他虚弱得很:“怎么不睡?”


“睡不着。”薛之谦说。


他慢慢放松下来,给张伟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针眼,好几个,说那是让神经敏感的药。


“这里的灯关不了的,而且风声特别大,吵得不得了,”薛之谦说,“我一睡着他们就用水泼醒我,很疼。”


张伟知道那种药,审讯的时候用得不少。能让人见了光就掉眼泪,碰到软布甚至微风都痛不欲生。他示意薛之谦转身,尽可能轻地撩起他的衣服,薛之谦抖得厉害,发出很重的呼吸声。张伟看见那背上全是伤,每一个都细小,像划痕,像掐出来的伤,却最能折磨人。


“您又何苦要来受这个罪呢。”张伟最终只说。


湿透的衣服上血色褪得很惨淡,配着他苍白的脸,让张伟想到掉在水里,湿透了,褪色了的绢人儿。


“别说什么您干了事儿罪有应得,这叫什么话呢……”张伟说,“谁要求您做这些事儿了?谁说您必须干这些事儿了?”


薛之谦没说话,像被吓着了。


张伟看着他的嘴唇,柔和了语调:“您这样我看着心疼。”


那个绢人儿,本来好像应该是有颜色的,可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呢?


薛之谦失神地看着他,有些干涩的眼睛有些湿润,既无辜又可怜。那眸子里,写出三分惊讶和七分触动来。


“我有样东西想给您。”张伟说。


 


 











 


薛之谦靠在墙上,头发柔软地擦过眉骨,让出一对漆黑的眼睛。


张伟委婉地拒绝了男人开车送送他的建议,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他们在想着同一样东西。


 


针头拔出,卫生棉按上来,白衣服的男人转过身拔下针头,薛之谦闭上眼睛,稳重地深呼吸,痛感清晰地袭来,他清醒了许多,数着叮叮当当的器械声打着节拍。


手藏在身后,一下下捏着一根软绳。


为了好受些他好几天没穿过鞋了,这时候走起路来悄无声息,猫一样安静。手还在身后,单手打出一个活结只需一秒;多大的绳套足够套进对方的头颅,也一目了然。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是没发现异常,还是沉得住气。


薛之谦咬着牙忍着疼,屏住了呼吸。


他想,他就快要变成另一个人。


 


薛之谦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成功了,尸体正在隔栅窗上吊着,但对方垂死的挣扎,是自己大腿上的一道深深的伤。他撑着爬起来,在一大堆仪器里找到了绷带和酒精。那些打进他身体里的药开始发挥作用,薛之谦感觉自己快要疼昏过去,手抖个不停,包扎得断断续续,伤口被扯来扯去,血流了一地。


他是幸运的。那场打斗是安静的,没有引来任何人;那一刀没有伤到血管,扔了一地的卫生棉再加不小心打翻了酒精后,血止住了。


他想站起来,一个人坐在地上蹬腿显得狼狈极了,终于站起来之后,冷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额头。薛之谦想起自己有好久没有吃东西了,体力快耗尽,他没有休息的时间了。软绳还有用,手术刀和匕首是他不太爱用但很好的武器,绷带和卫生棉可以处理伤口,最后穿上了死人身上的衣服,把整理好的箱子拎在手里。


他的走路姿势怪怪的,希望出门不会遇到别人,希望监控里他看上去很像那个死了的男人,希望伤口不会再流血,希望真的打起来的时候他能不怕疼,去拼命。


——他有了去打一仗的理由,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张伟烧掉了那张写着联系方式的纸。


原本一切都是对的,抓到薛之谦了,顺利地交给对方了,但在他按下那个拨号键的时候什么都错了——他把自己拉进了危险里。


对方怀不怀疑他还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说不定现在十几条枪对着自己家的门口窗口,说不定今晚睡觉梦里就是薛之谦对他说你害得我好惨……张伟压抑下内心的烦躁,找出了很久没用的刀,一把把摆在桌上,盯着它们发呆,屋外没有风,刀刃反射出的光也一动不动。


那些光在张伟眼睛里映出一道流利的冷意,张伟思考着销声匿迹的可能,和血拼到底的胜算,最后那道光慢慢暗下来,他垂下了眼睛。


在心里和自己的恐惧和悔意打架没意思,他更应该冷静下来。


张伟最后决定洗个澡然后睡一觉,一切的问题都留到太阳底下去说。


临睡前,朦朦胧胧中他又想起薛之谦来,他给了薛之谦一根绳子,他懂了吗?


 


他不知道薛之谦逃了出来,在暴风雨的夜里拼命奔跑,他真的凭借在窗边看到的那一眼找到了张伟的家,跑上楼却没有敲门,默默坐了电梯回了楼下。


 


第二天张伟醒来,雨小了,下得很密,像在抚慰被暴风雨吓醒的小孩。


他纠结了一会该不该冒险出门去买早餐,后来觉得胃比较重要,拿上钥匙和零钱就下了楼,当然也没忘记藏了一把刀。


做梦一般,他看到薛之谦站在楼下等他,他全身都是水,眉毛上挂了细小的水珠,像结了霜,好像还在微微的发抖。他安静地站着看着楼道口的方向,眼睛里是一片希冀的湖,身边细雨痴缠。


他的眼睛亮了。下一秒他冲过来,整个人几乎跌进张伟的怀里。


 


 









 


张伟的第一反应是把人架起来,而后手忙脚乱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搂着。薛之谦不知道淋了多久雨,浑身上下冰凉得像个死人,那全身脱力的样子让张伟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薛之谦?”他轻声问。


薛之谦看见他的一刻眼睛确实是亮的,可现在紧紧闭着。张伟轻轻晃着他,小声叫他的名字。不知道过了多久,薛之谦的睫毛抖了抖,缓慢地睁开一条缝。


张伟没说话,等着他慢慢回神。


薛之谦断片的神色持续得不久,很快恢复了清明,然后用力把张伟推出去一截,张伟踉跄着后退好几步,还没反应过来,一脸愣地望着薛之谦。薛之谦站在原地发出痛苦的呼吸声,声音湿润得像噙着泪。


“我,不是故意推你。”薛之谦断断续续地说,“……但是你、别碰我。疼。”


张伟手无足措地站着,手端在半空不知道该不该扶,急得一开口就结巴:“那那那薛老师您这样子我也不敢让您就这么站着,您要摔了怎么办——您放松点,别紧张了,好吗?”


薛之谦摇摇晃晃地站着,呼吸声慢慢安静了下来,看着张伟的脸不说话。一双眼睛湿湿的,像刚出生的什么小动物,好像昨晚一晚上的雨都淋进他的眼睛里。


“我现在能碰您了吗?”张伟问,“我扶着您上个楼……”


薛之谦点头,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说:“你轻点。”


可怜兮兮的,张伟心软了,看薛之谦晃得越来越厉害,一副快要倒的样子,一下就没了心软的功夫,赶紧上前去轻手轻脚地搀着薛之谦。薛之谦一直深深地皱着眉毛,这时候才像是刚刚放松下来,侧着身子靠在张伟身上,闭上了眼睛。


张伟小小步走着把人带进楼道。薛之谦走着走着就没了意识,像个挂件似的挂在张伟身上慢腾腾地挪。张伟看着他,没忍住抬头摸了两把他的头发。


“……你干嘛来找我呢?”他懊恼地问。


 


张伟坐在床边支着脑袋看着睡着的薛之谦,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搅着热乎乎的面汤。


他进门就把薛之谦扒光放进了热水池子,一直泡到整个人暖乎了才把人捞出来擦干身子穿上衣服。


他也不敢请诊所的医生,担心薛之谦的脸被认出来,叫了个黑医来给薛之谦打针,黑医干这行以来修修补补敲敲打打多了,估计就没给什么人打过吊瓶,进门听到要求后愣了半晌。


先打解药,再打葡萄糖,针头还在薛之谦的手背里埋着。张伟百无聊赖,打量起薛之谦的脸。


薛之谦长得好看,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用黑话来形容,就是有资本当兔子的长相。


吊瓶快打完,张伟把人叫进来拔了针头,低声商量了治疗费和封口的价钱,张伟和这个医生熟悉,人品信得过,没费太多功夫。


给完钱张伟转身,纠结一阵,轻轻摇醒了薛之谦。薛之谦和前次醒来一样,清醒得快得很,然后看着他,没说话。


“您好几天没吃饭了,薛老师,”张伟尽量柔和地说,“这样不行,我给您煮了点东西,好歹吃一点。”


薛之谦点头,撑着身子坐起来靠在枕头上,看上去动作利落许多,不再是一副虚脱的模样。


“您看上去精神点儿了。”张伟舀起一勺子放在嘴边吹着气。


薛之谦看着他的动作:“我好多了。”


“那就好。”张伟吹温了一勺,递到薛之谦嘴边,突然想起薛之谦防备心重,正想问要不让他自己来,就看见薛之谦凑过来,吃下去。


他确实是个很乖的病人,喂一口吃一口,不哼唧也不埋怨。张伟那种觉得对方像个动物的心情又涌上来,就算是动物,吃东西也得嗷两声。


“您通缉令上和本人,不是一张脸吧?”张伟突然问。


薛之谦一口面还含在嘴里,模糊地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嗯。


张伟又低头舀面:“怪不得。”


“你眼力真好。”


“那是,就冲这点您都夸我两回了。”


薛之谦无声地笑笑。


“我有件事得去做。”薛之谦说。


“我知道,但您现在不能去,您至少把体力给恢复了,”张伟说,“到时候我和您一起去。”


“你能别称呼我为您了吗。”


“到时候我和你一起去。”张伟笑着说。


 


 


 





 


薛之谦沾着温水,慢慢地往脸上贴一张面具。完全贴合后,他的脸神奇地变成了通缉令上那张——不过是眼窝略深些,眉骨挺拔,胶水强行吊高了眼角,看上去已经完全是另一个人。


“你说你着什么急,”有人并不欣赏这个过程,反而气急败坏,“你等伤好了再去做掉他们又不迟,不就是瞧过你真的脸吗,你伤都没好,还得让我给你打止疼,费这劲干嘛。”


薛之谦伸手整理有些潮湿的刘海,把它们在额前拨弄整齐:“夜长梦多。”


张伟撇嘴。


薛之谦安抚地笑了笑:“走吧。”


 


薛之谦穿得单薄,在连日暴雨的城市的晚风里站着,衣角翩跹地扬起。


他这样很像晚上放学回家的某个学生,缩手缩脚,躲着风躲着雨,懊恼出门时没有穿多点。张伟站在他身后,隐约地察觉到,他已经出鞘了。


“要小心。”朝另一个方向走之前,他嘱咐。


薛之谦点点头。


 


薛之谦很久没有沾过别人的血了。


他不常用刀,也厌恶那种肮脏。但为了快一些,他带上了张伟给他的刀,笔直而尖锐的,正在他手里蝴蝶一样打着旋儿。


他闭上眼睛,仔细地回想他来到这栋大楼的那些天,所以见过他的人的脸。有保安,有保镖,有医生,有路过的保洁,有他的男助理,有他亲密的女秘书,有他本人。


有的已经被杀死了,有的还有最后几分钟可以活。


薛之谦清楚地知道某些人承受的是无妄之灾。


他为每个人准备好了应该死去的地方,有的痛快一些,有的需要引诱,有的要花言诱惑,有的要借刀杀人。


还有那个眼神像涂毒的刀子的人。他揭露黑暗的举措引来自以为是的报复,那个人才是最应该被杀死的,他为那个人精心地准备了咽气的地方,是一个死过很多很多人的阴曹地府。


毕竟谁都知道杀人魔最喜欢的是仪式。


薛之谦已经在大楼里杀出一片屠宰场,到处是完整的人体和厚厚的血,像那些放在流水线上放血的牲畜的躯体。聚集过来的保安,惊呼出声的女性,他杀了很多原本不在计划里的人,但并不感到特别难受。


把思绪收回来时,他已经站在那个办公室的门前。


他抬起了手。


 


张伟做完了自己的活儿,无聊地抽着烟。


他甚至,考虑在薛之谦也完事儿后打个匿名举报电话,给警察那种。


思绪里全是调侃,担心吗?好像没有……


 


薛之谦捞起手腕,在动脉上深深地切了一刀。血汹涌地流了出来,在地上流了一小摊。


他不顾男人乞求的眼神,拽着他的脚踝强硬地把人拖走,手无力地垂在地上,随着他的拖动擦出一条长长的血痕。


那是薛之谦想要指向某个地方的。


再走一段路,右转,那个亮着荧绿色光的门牌。


解剖室。


“认得这里吗?”薛之谦轻声问。


男人惊恐地摇头,神情狂乱。


“你认得。你的制药公司销路不畅,黑市里的毒品无人问津,所以你暗地里用黑市买来的人做实验,研究药品的作用,毒品究竟什么纯度才最让人飘飘欲仙。”


薛之谦说话的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好像只是把一篇稿子平淡地念出来,和他没什么关系。


“实验完人也废了,所以再把器官摘除,卖出去,剩下的部分喂狗……但你们没想过那些器官都是不健康的,换上那些器官的人有的病了,有的被莫名其妙的痛苦折磨得疯了。”薛之谦低下头,齿间轻轻漏出一声嗤笑,“——连吃了那些肉,喝了那些血的狗都废了好几只。”


“你现在认得了吗?”


他不再等待男人的反应,输入密码开了门,铺面而来的全是阴冷,他今天身上只带了一根绳子,是为这个男人准备的。警察顺着血迹找到这里时,发现的除了这个辉煌的大公司的罪恶,还会有男人丑陋的尸首。


 


“……晚安。”


轻飘飘的,不知是对谁说。


 






 



 


薛之谦计算着时间,止痛药的药效就要过去,他身上在刚刚添了些新伤,最严重的在膝盖,他早就走不动路,全凭着自己感觉不到舍什么痛苦吊着。


在拖沓一点他可能来不及离开这里就走不动了,迟早会被发现。


离开这里走的路线早就规划好,薛之谦最后看了一眼悬吊的人体,离开了。


 


高速跑动时,晃动的白色顶灯也许像发狂,地板的触感像是很柔软,也许也是滑腻。走廊是线条,更像火柴,只有尽头有一点儿不一样的亮,他在这一头拼了命,不管不顾地扑火。


汗留下来渗进面具里是疼的,眼睛也被迷惑,白色顶灯不经过三棱镜,就在他眼里缤纷迷离出五颜六色来。


有一个地方,那一片影子是黑色的,像个人形。随后是刀口流利的银白,最后都晃成一片鲜红,无声的。


 


薛之谦感觉到膝盖上嚣张的疼痛,他无力地坐下了。


时间本来应该是够的,但他在路上遇到了敌人。时间不长的缠斗,拼命拉响的警报,所有事情就和他预计的都不一样了。


他觉得有些无奈,所有事情都做完了,也顺利地离开了,却在最后的节骨眼上失败。他没有死于话多,却败给了意外。


膝盖还在疼,像把整块骨头掰开了,扭曲了个角度又安上去。薛之谦一向是怕疼的,既然已经逃不了,警惕无用,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


这座城市,即使在深夜也是亮的。下过雨的空气冰凉的吓人,路上的暖橙色灯居然给了人些许慰籍,柏油路上偶尔有开得很快的车,像流动的星子,仿佛一意扑向某个结局。


耳朵里和脑子里全是警报声,叫嚣而慌张,像乍开的梅花,红如火焰,争奇斗艳着夺人眼球,连唱起歌儿都是喊叫的,号哭的,尖利的。


他在地上坐着,周围全是梅花的哭声,他已经没法移动,但心情出奇地平静。


他不是一个人了,那个人会来找他,来救他,带他走。


没有设任何防,所以背后有人袭来时,他轻易地被制服了。


 


钳子一样的手,扼在喉间。


薛之谦颤抖着想要呼吸,但只在唇齿间感受到空气的冷意,连这样的冷意都无法下咽。腿上的伤让他甚至无力踢蹬,一双沾了血色而显得格外瓷白的手,虚弱地抓着那双强硬的手腕,什么都阻止不了。


他觉得自己的眼睛被窒息逼得通红,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是因为窒息还是无意识地流出了泪水。


梅花的哭声。


在缺氧的耳朵里,像是百鬼齐哭。


那哭声中突然有一声出鞘的声响,果断得想要把百鬼尽数斩杀。


 


梅花的杈中浮出一钩月亮,是怎样的景象?


 


那抹刀光快若闪电。黑衣人比着那个掐着薛之谦的人的背扎下去,狠厉果断,钳子一样的手松开了,他无法控制地咳嗽,空气重新进入肺部的冲击带来一阵血腥味儿,眼前一片迷蒙。


——如果,


打斗声在继续,那刀子对抗的是人体,那人体却像是一块钢板,声音既轻巧又震撼,叮叮当当,石破天惊。


——这就是,


他缓过气来,迫不及待地抬头去看握那把刀的手,和手的主人。声音停消,面前只有一个人站着,身形挺拔,是他刻在心上的熟悉。


 


——答案。


 


 


 





 


“薛老师可以啊,”张伟冷冷地说,声音像结了冰,“久闻薛老师逃脱术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薛之谦没理会张伟浸满了愤怒的声音,偏头去看被他破坏了的锁。张伟早就猜到他要跑,上了锁,又把所有必需品都放在房间里。


张伟看着薛之谦的眼睛,以往他看薛之谦的眼睛都是安静的,像井水,虽然很深,但偶尔摇曳的淡淡柔波让他显得很平和。


但薛之谦现在靠在门上,目光透着冷,全身上下都是与人对峙的气场。


对峙?张伟气笑了。他有什么资格和自己对峙?不识好人心的是薛之谦,张伟自己倒可怜得像条狗。


薛之谦依然沉默,张伟嘲讽的嗤笑落在耳里……扎得他心里堵堵地疼。


他却开了小差。


 


那天晚上是张伟把薛之谦背了回去。


他可能真的没有照顾过人,薛之谦的膝盖被他颠得一阵一阵的剧痛,几乎连趴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张伟感觉到他不同寻常的紧绷,嘴里说着薛老师被我背一次怎么这么紧张啊是不是被我一身正气震着了,一边回过头看他。


薛之谦没搭理,对着张伟关切的眼睛软软地一笑,带了些安抚意味。


膝盖还在疼,像一把钝刀子磨着肌腱,他的冷汗快要流进眼睛里,笑容里却没有什么勉强。——当然了,他在心里悄悄想。


每当那个人的眼睛看着他,他就是想要对他笑的。


 


再晚点,在家里,张伟龇牙咧嘴地扒拉着薛之谦的裤子,小心避开他受伤的膝盖。薛之谦比刚刚包扎时还紧张,手指紧紧攥着床单,睁圆了黑漆漆的眼睛。


他心里乱成了一团,一半以上在后悔刚刚包扎之前没有脱掉裤子,否则剧情也不会发展成……他喜欢的人正在帮自己脱裤子。


他觉得自己的脸一定红了,幸好之前失血过多。


两个人的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薛之谦换上干净衣服,慢腾腾地把伤脚挪上床,偶尔瘪一瘪嘴,筋一下眼角,忍痛的样子十足像个小孩。


“睡呗薛老师,”张伟说完又笑了,“明儿起来记得看新闻呐。”


 


隔天薛之谦居然睡到快十点,张伟出门了,早餐水壶伤药和便条一并放在床头,还很贴心地给他放了个平板电脑。


薛之谦想起昨晚张伟说的话,打开网页满眼都是大得夸张的字,不由分说地撞进眼帘。


他一眼就看出有些是媒体的夸大其词,他那张戴了面具的脸又被大大小小地挂满了各种网站。他感到有些早已经料到的失望,没有一篇稿子敢写那间地下室里是什么,垂了垂睫毛。他觉得他应该听张伟的,不再去做那些事了。


那时他并没有想到结束并没有那么容易的。


好几天薛之谦都无所事事,吃吃东西换换药,第一次感受到“被人养在家里”是什么感觉。张伟不知在忙什么,天天早出晚归,有时候一天都不见得面。最后在平板侧边找出一支压感笔来,打开画板画画。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可以记住每个他见过的人,稍加练习后就能复原出完整的头像,甚至全身像。


 


逃跑前一天,张伟开门进来的时候,夕阳斜斜地从窗口照进来,只看得到薛之谦黑黑的头顶和半张脸——他的腿好多了,可以弯曲,所以他蜷着画画——眉眼低垂,神色很专注,灰尘肆意地飞舞,空灵地飘在他身遭,染灰了他的发丝。


“换过药没有?”张伟走过去问着。


薛之谦点头。张伟暗中防他逃跑防得很严,两个人的相处倒还算轻松。


他把平板还给张伟,慢悠悠地下床去洗澡。张伟翻了翻文档,几百张画儿,全是肖像,有的还上了颜色,他一张张翻过去,惊异于薛之谦技艺的精湛。


最后一张被上了锁,可能是未完成——张伟没尝试去看。


 


隔天,张伟习惯性地在出门前看了眼薛之谦的房间,却发现里面没人。


薛之谦跑了。


平板放在床头,屏幕被设置了常亮。张伟拿起来一看,又是画儿,昨天没有翻到的一张。他看了看文件编号,是那张上了锁的。


画上是他家门锁的结构。


张伟突然感到烧心的愤怒——薛之谦是在挑衅么?


 


薛之谦低声说:“你就让我走吧。”


 


 







 


张伟看着他,用目光询问他的理由。


为什么呢?


薛之谦在心里无奈地想,是啊……为什么呢?


 


薛之谦难得地回了家。他称作家的地方远没有张伟的家有人气儿,只是一间挺方正的屋子和崭新的家具,一看就鬼气很重,进去就感觉骨骼发冷。


他有些迟钝地环顾四周——其实他对这儿也陌生得很,一年到头也没回来几次。邻居都只当他是个天天在外地跑的驴友或者导游,在他开门的时候诧异地看了好几眼。


薛之谦从没有动过把这间屋子当成“家”布置的心思,突然间这么考虑起来居然很是迷茫。


他开始回忆张伟的家。


张伟工作起来条理分明效率很高,家里却布置得分外闲情逸致。除了必要的家具,还有一堆很莫名其妙的装饰,比如几个豹纹的抱枕和颜色夸张的墙纸地毯。


薛之谦想了想……他很难接受……


最后他改了改张伟家的格局,把家具摆起来,至少看上去稍微符合人的生活习惯了。他躺在沙发上,想到自己以后要走进人群,用一个新的身份活跃在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人中间,听着别人的话拿着别人的钱过日子。


薛之谦感觉不寒而栗。


人为什么没有鬼神那么好接近呢?


沙发挺舒服,他躺在那里渐渐昏昏欲睡。第一次梦见那个亲切的深潭是在张伟家的床上,他抱着某种期望希望能在自己家也梦见。


一整天,他脑子里全是那间他挺熟悉了的屋子,和张伟。人忙起来果然是什么事儿都顾不得的,骤然放空下来,才发现心其实一直在疼,酸酸胀胀,难受得很。


 


薛之谦收到那封信的时候,那间屋子刚刚有了一点人气儿,算算时间,寄出的时间在他离开张伟家一个星期。


同城的信寄了近十天,他隐约感到一丝怪异。


拆开信封,抖出一张艳红红的纸。其实并不是整张纸都是红色的,只是那红色泼得太肆意,艳得太夺目。薛之谦一眼就瞧出来,那是血的颜色。


纸上还有一个地址,在郊区的厂房。血和地址,这组合看上去在钓鱼,薛之谦心里的怪异仍在,却也没有什么触动。


信封还是沉甸甸的,再一倒,一把钥匙,崭新的。


薛之谦的心猛地慢跳了一拍。


他怎么会看不出,那是张伟家的钥匙。门锁的结构,是他画在平板电脑的画板上的。


——张伟出事了。


鲜少出现失误的,危险的手,罕见地出现了颤抖。


最后看那个地址一眼,就把那里刻在心里。刀还是张伟给他的,几天的日常,手法应该不至于荒废……


 


张伟对他说过,别再做这些事儿了。


 


那句话原本是想要平平淡淡,用解释的语气说出口的,可为什么唇一动,眼眶就红了呢?


“我不能和你待在一起。”他皱了皱鼻子掩饰突然涌上的酸涩,语气低落。


“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待着,到处都是找我的人,我不能让他们找到……你不能老和我待一起,谁都不能和我待一起……”


“——你会死的。”


张伟看着他垂着头的模样,心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柔软了整齐的眼睫。


 


他对他的喜欢像绞刑缠绵的蛊惑,明察秋毫的侦探怎么会看不懂。


 








十一


 


那天意外地没有下雨,天阴阴的。


薛之谦费了点功夫,找到了那个张伟挺熟悉的医生。医生听完他的来意,默默点了点头。


“您……把我送到那里就行了,”薛之谦说,“然后做什么都可以,就是一定得等我出来。”医生沉默着看他整理自己的行头,突然问:“你会用枪吗?”


薛之谦愣住,眯着眼看着他,眼神深邃起来。


“你有吗?”他反问。


 


车往郊外开的路上,一路跌跌宕宕,雨痕把玻璃划得支离破碎,薛之谦出神地看着,一直很沉默。


手枪挂在他的腰上,冰冷沉重,让他很不适应。就像最近他的心思,重得他自己都承受不起。


心本来已经硬了,因为受过太多的伤害,不敢再露出一丁点的柔软,只有在想到那个人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把那个人刀光里的冷硬都软化。


可这样只会受更多的伤,重新变得柔软的心,再也听不得那个人一点点的坏消息,那名字的噩耗一刻进心里,又是一道深深的伤。


薛之谦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视线里全是一片艳艳的、艳艳的红。


车停下的时候,雨适时地停了。


 


厂房实在破旧笨重得吓人,哪怕是铁皮上的那层锈,都比别处厚好几分。整个废弃的园区冷冷清清,雨停了之后,彻底一点声音都没有了。


——好像这里太久没有住人,这片地方、这个世界都已经死了,偌大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活着,像个祭品。


门牌早就烂得一塌糊涂,看不出原来模样。薛之谦找着看得清的门牌,辨认自己的位置。


越走,越觉得空气难以忍受得冷。


他紧了紧自己衣服,再三确认自己没有找错,蓝色的门,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雨水。薛之谦伸出手去碰,却没有勇气立刻去推,放在冰凉铁皮上雪白的指尖不住地颤抖,像云浮于战争的天空。


推开吧。他轻轻对自己说。


尽管有过无数黑暗或残酷的想象,他还是狠狠闭上了眼睛。


人体,悬吊在近千平米的厂房,身上全是狰狞的伤口,纸一样的皮肤豁开那种颜色的口子,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厚重的血腥味儿,卷着气若游丝的低吟,统统刺激着他的神经。


低吟?那些人居然有些还是活着的,喉咙口都是血沫,把一声声控诉堵在浮肿苍白的身子里。重重鬼语中居然有小孩儿的哭声,很嘶哑,一听就已经脱水,唇舌干裂。


进去。去找张伟。


薛之谦一步步走进去,脚步声声声回荡着,有如某种咒语。门在他身后轰然地关上,有人戏谑地笑问:“您害怕了吗?杀人魔先生……”


薛之谦只说:“带我去找他。”


他的声音把自己都惊到,为什么那么低哑?为什么那么低落?


那个人轻松地应了,殷勤地带起路来。薛之谦这下看到更多东西——每个人穿绳儿的位置居然也是不一样的,有的套在他最熟悉的脖颈,有的在肋骨旁开了个窟窿,有的被拧成一个环状,滑稽地贴着屋顶。


他悄悄地祈祷起来,希望张伟还活着,还没有被玩废,还能跟他回去……


越想,越绝望。


没有任何眼前一亮的桥段,他就看见张伟了。张伟还穿着他固有的那种松松垮垮的衣服,像个魂一样吊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全都瞧不出原来的颜色。一根绳在他一只手腕上转出一个漂亮的活结,蜿蜒的血顺着胳膊往下流,有一种致命的漂亮。


手垂在身侧,头没有任何生气地低着,像断了线的人偶,一切都交给了重力支配。他甚至无法分辨张伟是不是还活着。


薛之谦咬紧了唇,抑制住全身的颤抖。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呢?张伟还没缺胳膊少腿,也没多一个可怕的窟窿,但他比刚刚那一路上都难受得多。


心疼,委屈,急切,忐忑,所有心情一起涌上来。薛之谦走过去,伸手解那个对他来说很简单的绳结。


绳子早就深深勒进去,他根本不敢用一分力,生怕弄疼了此时纸人儿一样的张伟。张伟的皮肤都是冰凉的,薛之谦压抑着内心让他自己害怕的猜测,专注于自己的手。


绳子骤然从紧绷变得松弛,张伟重重的坠下来,撞在薛之谦怀里。


他轻轻吐出几口勉强听得出音节的气儿,梦呓一般:“薛之谦?”


薛之谦听见心脏砰然的声响。


心口的大石终于落地,他回答:“是我……”


 


 




 


十二


 


张伟的意识模模糊糊,凭本能紧紧地抓着能让他感到一丁点温暖的东西。那东西好像是个瘦削的人体,温度并不热烈,只是比他冰凉的身体暖一点点。


他无助地抓着对方,举止里透出很幼稚的依赖。对方让他觉得很安全,也很熟悉,他在这种安心中感觉很困很困,想要睡着后永远也不醒来。


他睡着前微弱地问:“薛之谦?”


对方的声音像水里传出来,模糊含混,还有诡异的水泡般的鼓动。


他好像说了是我。


张伟放下心来,失去了意识。


 


薛之谦看着张伟的表情由痛苦变得平淡,手脚上的力气都快没了,拽着他衣服的手摇摇欲坠,心里感到一丝不安。


那个语气诡谲的人还在他身后,笑嘻嘻地看着他俩。他们俩就像被围困的猎物,四周全是暗伏的危险在涌动。


张伟像个娃娃挂在他身上,薛之谦用最平稳的姿势抱紧他,转过身和对方面对面。


“很感人的重逢。”他夸奖。


薛之谦垂着头,密密的睫毛盖住了总露出深邃心思的眼睛。


他把原本小心护住的张伟挪到身侧,低头的角度像在一往情深地触吻恋人的脸庞,又像缠绵悱恻的眷恋。


枪响比柔软的褪去更快。


 


背着一个人很难跑快,张伟一身都是伤,全都狰狞可怖,他尽力保持着相对的平稳,不让张伟受更多的伤。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下了,每一落都像砭骨的针钉在身上,钻心地疼。张伟的身体被雨一淋,更冷了。


前方微弱但嘈杂的脚步声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他拐进一栋厂房,扑进那片黑暗。很幸运地,那里面堆满了霉化的黑漆漆的货箱。薛之谦把张伟藏好,着急用小小的手电照他的脸庞。


张伟还在睡,安静得像刚刚出生的婴儿,白白的,自顾自地,卧在满室荒唐。


薛之谦这会顾不上张伟的感受,叫他的名字,惶急地摇他的肩膀。甚至用一捧水,粗暴地泼在张伟脸上。


张伟醒来了。


“对不起……”薛之谦哄着,语气轻软,“现在不能睡,好吗?”


张伟眯着眼艰难地辨认,薛之谦用酒精简易地消毒,给他注射。


“你受了好重的伤……张伟,”薛之谦说,“别再睡了,就这样,听我说话……待会儿我们就回家去。”


张伟点头,缓慢地蜷了蜷身子。


“别动。”薛之谦把手放在张伟膝盖,传递了坚决的阻止,“现在不能动。”


张伟说:“我很冷。”


薛之谦目光疼惜地闪了闪。“再忍一会。”他说。


脚步声越来越近,连带着凶器碰撞的低声。薛之谦松了手,没有阻止张伟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蜷起来。他把张伟的手放到他的胸口,最后暖了暖之后揣进张伟自己怀中。


他蜷缩的姿势看上去更像个婴孩了,小小一团,很脆弱。空荡荡的回音把脚步声放大很多,薛之谦双手撑在墙角,把张伟整个人护在身下,没有留一点危险的缝隙。


张伟不答应似的抬起头看他,他轻轻摇头,示意张伟安静。


他其实是害怕的。对方手里有枪,轻而易举就能把他打成一片破布。薛之谦坚决地把张伟圈起来,手脚都发抖,冷汗浸透全身,他觉得疼痛来得应该不会很快,会比枪声慢。


张伟拽他的手,想要破坏他自我牺牲的姿势,却没有任何力气,放弃般地放下了手。


“别怕。”薛之谦用气声说,声音散得快,看上去只是淡然地动了动唇。


张伟没有什么力气抬头去看他的眼睛,平视他那片形状很好看的薄唇,眼神莫测。


“这是不是喜欢……?”他突兀地问,轻飘飘的。


薛之谦愣住了,他听出张伟不是在问他义无反顾的保护。


脚步声顿了一瞬又响了,这次没有了回声。


对方走了。


薛之谦一时居然忘了泄劲,全身依然绷得生硬。张伟冰冷的指尖搭上他胳膊又挪动到后颈,意图强硬,要他低头。


薛之谦顺从地低头,张伟孤注一掷地把头扬起来,那股劲大得几乎是回光返照,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嘴唇。


他那一泓平平静静的喜悲被粗暴地扰动。张伟的气息在一瞬间后又弱了,凌乱轻浅,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缠,薛之谦感觉到张伟嘴唇凉且干燥的触感和渐无力的指尖,压抑多时的眼泪扑簌簌地掉。


他知道他应该追出去,趁着对方刚刚对这座房子放下心来解决一切。可这样的张伟,他怎么敢从他身边离开一步?


他把头埋在张伟的肩上,哭得一耸一耸,低泣声被他咬在齿间,没有漏出一分。


“回家去……好吗?”他轻轻吻张伟的唇侧,语调像耳鬓厮磨的愿望。


 


“我们两个人,一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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